小镇姑娘站在大宅门前,望着这个陌生但又熟悉的大门,指尖掐得掌心发疼。她刚下黄包车,鞋跟沾了泥,心里却像被一股潮气浸透,凉得发麻。门楼高得过分,黑漆铜环上爬满暗绿的铜锈,像老人手背凸起的血管。她咽了口唾沫,抬手叩门,铜环闷响,像敲在一口空棺材上。
“来啦——”门里拖出一声长腔,门房老钟探出半张核桃脸,笑得褶子挤成菊花,“表小姐?快进来,老太太念叨一早上了。”
她提着藤箱跨过高门槛,鞋底“吱呀”一声踩在青砖上,像踩进了一口古井。回身关门时,她瞥见门楣上嵌着“顾府”两个褪金大字,心头莫名一颤——她分明第一次来,却像梦里见过无数次。
穿堂风裹着药香、檀灰和一丝说不清的腥甜。老钟在前头絮叨:“老太太吃斋念佛,最疼小辈,您别怕生……”话音没落,正厅里传来一声笑:“阿瓷到了?”
帘子一掀,走出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,三十出头,发髻挽得一丝不乱,眼角却吊着两抹红,像刚哭过又像刚睡醒。她握住阿瓷的手,掌心潮腻:“我是你表姑,顾雪青。路上累不累?饿不饿?”
阿瓷张了张嘴,那句“我不饿”却卡在喉咙,变成一句:“有点……渴。”她其实不渴,只是嗓子干得发涩,像被谁掐住脖子。
顾雪青笑得眉眼弯弯,吩咐丫鬟:“端酸梅汤来,多放冰。”她牵阿瓷穿过回廊,廊柱上的漆剥落,露出底下暗红的木,像结痂的伤口。阿瓷低头数地砖,一块、两块……第七块砖缝里嵌着半截指甲盖大小的暗红,像干了的血。
“到了。”顾雪青推开厢房门,纱帐里坐着个瘦小的老太太,手里捻着佛珠,眼皮耷拉,却精准地朝她伸手:“阿瓷?过来,让外婆瞧瞧。”
阿瓷膝盖一软,差点跪下。她娘临死前只提过一句“城里有个远亲”,可没说是外婆。老太太的手冰凉,指节像枯枝,却把她攥得生疼:“长得像你娘,就是太瘦。雪青,炖只老母鸡,别放姜,她胃寒。”
顾雪青应着,退出去时顺手带上门。屋里只剩祖孙俩,老太太忽然压低嗓子:“夜里别开窗,听见什么都别应。”
阿瓷心里“咯噔”一下:“为什么?”
老太太却松开她,重新拨动佛珠,嘴里念念有词,仿佛刚才那句话是幻觉。阿瓷环顾四周,窗棂上贴着褪色的黄符,墙角立着一个樟木箱,锁孔里插着半截断钥匙,像被人匆忙拧断。
夜里,阿瓷躺在硬木床上,被褥有股陈年的樟脑味。她翻来覆去,听见外头打更的梆子声——“笃——笃笃——”三更了。刚合上眼,窗根下传来“沙沙”声,像有人用指甲刮木头。她屏住呼吸,那声音停了,变成一声轻笑,女人的笑,贴着窗纸渗进来:“阿瓷……阿瓷……”
她猛地坐起,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地上,像一排张开的指骨。窗外空无一人,只有一株老石榴树,枝丫乱伸,像要掐住月亮。她喘着气躺下,却听见更轻的脚步声——不是窗外,是屋里。床尾,樟木箱的锁“咔哒”一声,自己弹开了。
箱盖缓缓掀开,缝隙里漆黑,像一张嘴。阿瓷浑身僵住,听见箱子里传出细微的呼吸声,潮潮的,带着铁锈味。她想喊,喉咙却像被塞了团棉花。就在她扑过去要合箱盖的瞬间,“吱呀——”房门自己开了,顾雪青站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盏油灯,脸色惨白。
“怎么醒了?”顾雪青的声音飘在灯影里,像隔了一层水,“做噩梦了?”
阿瓷指向箱子,却发现箱盖严丝合缝,锁孔里的断钥匙还在,仿佛从未动过。顾雪青把灯放在床头,灯芯“啪”地爆了个花,映得她眼底一片血红:“睡吧,明儿还要早起给外婆请安。”她替阿瓷掖被角,指尖掠过阿瓷的太阳穴,冰得她打了个哆嗦。
灯熄后,屋里黑得浓稠。阿瓷瞪着眼,听见顾雪青的脚步声远去,却没听见关门声。她数到一百,轻手轻脚下床,摸到门口——门是关着的,从里面闩得死紧。那刚才……是谁开的门?
她后背一阵发麻,转身时踢到床脚,疼得蹲下身。指尖摸到一片湿冷,低头一看,青砖缝里渗出暗红,正顺着她的鞋边蔓延,像一张慢慢张开的嘴。阿瓷想尖叫,却听见外婆的声音从隔壁传来,幽幽的,像在哭又像在笑:“阿瓷……回来……别走……”
她猛地抬头,墙上挂着一幅旧画,画里的少女穿素白斜襟衫,站在同样的门前,脸却空白一片。阿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——那身形,分明是她自己。
灯忽然亮了,顾雪青站在门口,手里攥着一把滴血的剪刀,笑得温柔:“怎么又不乖?”
阿瓷眼前一黑,最后的意识是听见自己心跳声里夹着一句极轻的呢喃:“第七个了……”
阿瓷醒来时,天已微亮,纸窗透进一层灰青。她第一反应是摸脖子——没有血,也没有伤口。可枕巾湿了大片,带着铁锈味。她翻身下床,鞋底踩到一粒硬物,低头一看,是颗石榴籽,暗红干瘪,像被风干的心脏。
“表小姐,起了?”丫鬟春杏端着铜盆进来,水面上浮着几片薄荷叶,“老太太说,早饭后去祠堂上香。”
阿瓷想问昨夜的事,嗓子却哑得发疼。春杏瞥她一眼,忽然压低声音:“夜里……听见什么了吗?”
阿瓷摇头,春杏明显松了口气,又补一句:“别往西厢去,那边锁了。”
西厢是顾雪青的住处。阿瓷心里一沉,洗漱完随春杏去正厅。顾雪青已坐在桌边,换了件藕荷色旗袍,领口别着珍珠扣,像昨夜那抹血色从未存在。她冲阿瓷笑:“睡得可好?”
阿瓷勉强点头,目光落在顾雪青的手——白皙修长,没有剪刀,也没有伤口。她怀疑自己疯了。
饭后,老太太由老妈子扶着去祠堂。阿瓷跟在后头,路过西厢时,门锁果然挂着铜锁,却有一道新鲜划痕,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复刮过。祠堂阴冷,供桌上摆着十几块牌位,最中间那块无名无姓,只刻了一朵石榴花。老太太点了三炷香,插进香炉时手一抖,香灰落在阿瓷手背,烫得她一缩。
“你娘临走前,最放不下的就是你。”老太太声音沙哑,“她让我护着你,可有些东西……护不住。”
阿瓷想问“什么东西”,老太太却转身走了。祠堂门“吱呀”关上,只剩阿瓷和一地香灰。她抬头看那无名牌位,忽然一阵眩晕,耳边响起昨夜的女人笑声——这次更近,像贴着耳垂。她踉跄后退,撞翻蒲团,底下露出半本残破的日记,封面被血糊住,勉强认出“顾雪”二字。
阿瓷把日记塞进袖袋,心跳如鼓。回房后,她闩上门,翻开第一页,墨迹晕开,像被泪水泡过:
“七月十五,雨。阿瓷又来了,她不记得自己死过六次……”
阿瓷手指一抖,纸页划破指尖。她继续往下读,字迹越来越潦草:
“七月十六,她问我为什么石榴树不开花。我说花在心里,她信了……”
“七月十七,她半夜哭,说听见自己叫自己。我给她喝了安神汤,加了三倍的曼陀罗……”
“七月十八,剪刀磨好了。老太太说,这次要割在耳后,血才能流进树里……”
阿瓷浑身发冷,听见窗外“啪”一声,像石榴坠地。她冲到窗边,石榴树下站着顾雪青,仰头对她笑,手里捧着一颗裂开的石榴,汁水顺着指缝滴落,殷红刺眼。顾雪青张嘴,声音却像从地底传来:“阿瓷,下来吃石榴。”
阿瓷后退一步,撞翻凳子。再探头,树下空无一人,只剩一滩暗红。她转身想逃,门却自己开了,春杏站在门口,脸色惨白:“表小姐,老太太……不行了。”
老太太躺在床上,嘴角沾着黑血,眼睛睁得极大,死死攥着一串佛珠。顾雪青跪在床边,哭得几乎晕厥。阿瓷被挤到角落,听见大夫低声说:“像是……中了夹竹桃的毒。”
顾雪青猛地抬头,泪眼婆娑:“家里从不种夹竹桃!”
大夫摇头:“可老太太指甲缝里,全是夹竹桃粉。”
阿瓷想起祠堂的香灰,后背一阵发麻。夜里,灵堂设在西厅,白幡翻飞。阿瓷守到三更,眼皮沉重,忽听见“沙沙”声——像有人在灵帐后写字。她绕过去,老太太的供桌上多了一行血字:
“第七次,轮到你了。”
血字未干,顺着桌沿滴落,像一行细小的泪。阿瓷转身要跑,脚下一滑,扑倒在棺材旁。棺材盖没钉死,被她一撞,滑开一道缝。老太太的脸在烛光里蜡黄,嘴角却诡异地翘着,像笑。阿瓷的视线往下——老太太的手里,竟握着她的照片,背后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。
“阿瓷。”身后传来顾雪青的声音,温柔得发腻,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
阿瓷回头,顾雪青站在白幡后,手里握着那把剪刀,刀刃在烛光下泛蓝。她一步步逼近:“别怕,就一下,很快……你就能记起所有事。”
阿瓷退到棺材边,后背抵住冰冷的木板。剪刀高高举起,落下的一瞬,灵堂的门“砰”地大开,一阵穿堂风卷灭所有蜡烛。黑暗中,阿瓷听见一声女人的惨叫——却不是自己的。
灯再亮时,顾雪青倒在地上,剪刀插进她自己的肩膀,血浸透白旗袍。她瞪大眼,仿佛看见了极恐怖的东西,手指颤抖着指向棺材:“她……她动了……”
阿瓷转头,棺材盖大开,老太太的尸体不见了。供桌上的血字被抹得乱七八糟,像有人挣扎过。风从门外灌进来,卷起白幡,露出墙上一行用指甲刮出的字:
“逃。”
阿瓷冲出灵堂,月光下,石榴树下站着个穿素白斜襟衫的身影——没有脸,只有一头披散的长发。那身影缓缓抬头,长发分开,露出和阿瓷一模一样的脸,嘴角裂到耳根:“轮到你了。”
阿瓷脚下一空,跌进黑暗。最后的意识,是听见自己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“下次……别喝那碗酸梅汤。”
阿瓷再睁眼时,天已放亮,却亮得怪异——云层像被血洇过的宣纸,透出一种暗沉的橘。她躺在自己厢房的床上,被褥整齐,连昨夜跌出袖袋的日记也不见了。若不是左脚踝一圈乌青,她几乎以为那是一场连环噩梦。
“表小姐?”春杏推门进来,托盘上是一碗仍冒热气的药,黑得发亮,“太太说您受惊了,喝了安神。”
药味钻进鼻腔,腥甜里夹着一丝古怪的腐香。阿瓷胃里翻江倒海,却见春杏眼底藏着怯意。她忽然意识到:这碗药,顾雪青不敢亲自端来。
“先搁着,我漱个口。”阿瓷哑着嗓子下床,趁春杏转身,把药泼进痰盂。黑液溅在瓷壁上,竟像活物般顺着弧度游走,凝成一只极小的石榴花形。
她心头一凛,推门出去。院子里静得吓人,石榴树下落了一圈新果子,个个裂口,像被咬过的嘴。树后就是西厢,门上的铜锁不见了,只剩半截木闩歪在一边。阿瓷四下看看,抬手一推——门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“吱呀”。
屋里拉着厚帘,暗得像傍晚。她嗅到浓烈的酒味混着血腥味。顾雪青趴在梳妆台前,肩膀缠着白纱,血迹渗出,像一瓣瓣凋谢的桃花。镜子里映出她的脸,苍白得不似活人。
“阿瓷……”顾雪青的声音像从水底浮上来,“你来了,正好。”
她缓缓转身,手里拿着那本残日记,纸页却已被撕得只剩最后一页。顾雪青用指尖蘸肩上的血,在那页背面写下一行字:
“七月十九,阿瓷将记起一切。”
阿瓷后退半步,脚后跟碰到门槛。顾雪青却笑,笑里带着哀求:“别走,再听我说一次真相,就一次。”
阿瓷没动,也没应。顾雪青自顾自开口,声音低得近乎耳语:“这宅子,原本姓顾,也姓……沈。你娘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,我是续弦生的。那年闹瘟疫,顾家拿活人试药,姐姐带着你逃出去,却被抓回来。老太太为了保血脉,把你留下,对外说你娘难产死了。后来——”
她忽然剧烈咳嗽,血沫溅在镜面上,像点点红梅:“后来,他们发现你的血能让石榴树四季不枯,就……就一次次取血。你每死一次,就用药让你忘一次,再把你‘接回来’。这是第七次。”
阿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:“那我为什么还活着?”
顾雪青抬眼,眸子里映出阿瓷的影子,却像在看另一个人:“因为这次,我不想再给你喝药了。”
话音未落,镜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,一把掐住顾雪青脖子。镜面像水面般晃动,老太太的脸从里面挤出来,嘴角裂到耳根:“你泄密,该死。”
阿瓷尖叫一声,扑过去要拉顾雪青,却只抓到一把头发——发丝在她掌心瞬间化成灰烬。镜子“哗啦”碎成齑粉,顾雪青连同那团血字一起,被吸进漆黑的镜框深处,只剩一声呜咽:“西屋夹层……”
屋里骤然安静,只剩酒味盘旋。阿瓷的掌心火辣辣地疼,低头一看,那团灰烬竟烙出石榴花形的焦痕。她顾不得疼,转身冲出西厢,直奔后院废弃的藏书楼——日记里曾提到“西屋夹层”,而藏书楼正是当年西厢的延伸。
楼门锁着,锁孔却被人塞了一截断钥匙——正是祠堂供桌下那把。阿瓷拧断木闩,门开的一瞬,一股陈年的纸灰和血腥扑面而来。阳光从高窗斜射,灰尘在光柱里翻涌,像无数细小的飞虫。
她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二楼,在最里侧书架后发现一扇暗门,门缝透出暗红的光。阿瓷深吸一口气,推门——
暗室不过方寸,却摆满瓶瓶罐罐,有的泡着发黑的胎儿,有的浮着石榴花瓣。正中央是一张旧照片:年轻的顾雪青抱着一个婴儿,婴儿脚踝上系着红线,线头浸在一碗血里。照片背面,用褪色的墨写着:
“第七次,七月十九,卯时取血。”
阿瓷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照片。她转身想走,却踢倒一只陶罐。罐口裂开,血水涌出,竟沿着地砖凹槽流向墙角——那里嵌着一面铜镜,镜面布满裂纹,却清晰地映出她身后多了一道影子:没有五官,只剩一头披散的长发。
影子缓缓抬手,搭在她肩上。阿瓷想喊,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掐住。铜镜里,影子张开嘴,发出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:“轮到我了。”
下一瞬,暗室灯火全灭,铜镜“当啷”倒地。阿瓷只觉天旋地转,耳畔响起无数重叠的哭喊:“阿瓷——阿瓷——”
她踉跄冲出藏书楼,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。前院传来嘈杂人声,几个长工抬着一口薄棺往大门走。春杏哭着追在后面:“太太昨晚咽气了,说是……自戕。”
阿瓷僵在原地,脑中嗡嗡作响。她低头看自己的手——掌心的石榴花焦痕已变成新鲜的血口,正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,与远处石榴树下的暗红连成一线。
风忽起,石榴树沙沙作响,枝头竟瞬间开出满树猩红的花,花蕊里露出密密麻麻的细齿,像无数张小嘴,齐声低语:
“七月十九,卯时,别忘了回来。”
阿瓷抬头,花影摇曳间,她看见树杈上挂着一条旧红绳,绳尾坠着一把生锈的小剪刀——刀尖正滴着新鲜的血,落在她脚边,开成一朵小小的石榴花。
九十年后的初秋,医大迎新日。
林疏桐拖着一个掉了半颗轮子的行李箱,站在校门口仰头看那块鎏金招牌——“江南医科大学”。阳光晒得她微微眯眼,却总觉得招牌后面那幢青灰主楼的轮廓,和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。
“同学,需要帮忙吗?”
迎新的学长伸手过来,笑得一脸阳光。林疏桐刚要道谢,耳边忽然掠过一阵风,风里带着极淡的铁锈味,像是谁在不远处划破了手指。她下意识回头——校门旁的保安亭后面,一株老石榴树探出墙头,枝头零星挂着裂口的果子,暗红到发黑。
那味道就是从树下飘来的。
林疏桐皱了皱眉,把行李箱往学长手里一递:“麻烦你,临床五年三班,谢谢。”
手续办完,分到旧校区四号楼。室友还没来,她一个人把行李拖进电梯,按下“4”。电梯门合拢的刹那,灯管突然“滋啦”一声闪,像被什么干扰。镜面里映出她的脸——以及背后角落里,一道穿素白斜襟衫的影子,长发垂落,看不清五官。林疏桐猛地回头,电梯里空空荡荡。灯管恢复正常,楼层灯跳到“3”,又跳到“4”,门开了。
走廊尽头的窗半敞,石榴树的花香灌进来,却带着腐甜。404的门牌掉了一个“4”,斜斜挂着,像在笑。林疏桐用钥匙拧开门,一股陈旧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。靠窗的下铺已经铺好白床单,床头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:民国打扮的少女站在一座黑漆大门前,眉眼竟与她自己有七分像。
她怔了两秒,听见阳台“咔哒”一声,像有人踩断枯枝。
林疏桐快步过去,推窗——除了摇晃的石榴枝,什么也没有。可她低头,却看见窗台上落着一颗干缩的石榴籽,暗红,扁扁的,像被吸干了血。
手机震动,是室友群里第一条语音:
“姐妹们,我到校门口啦!四号楼对吧?听说旧校区以前是座老宅子,有点阴,你们怕不怕?”
下面紧跟着一条文字:
“别乱说,我外婆就是这里毕业的,她说只是民国时候死过人,正常。”
林疏桐盯着“死过人”三个字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那颗石榴籽。籽壳很硬,却有一道细缝,像被什么利器割开过。她把籽揣进口袋,转身去开水房。
水房在走廊尽头,灯坏了,只有应急灯闪着幽绿。她接完水,听见隔间里“哗啦啦”的水声一直没停。门虚掩,缝里漆黑。林疏桐抬手敲了敲:“同学,你水龙头没关紧。”
水声骤停,隔间里传来一声轻笑,女人的声音,带着湿漉漉的回音:“谢谢提醒,你也早点睡。”
林疏桐后背一凉,转身就走。回到宿舍,门却自己开了条缝,像有人刚出来。她推门——白床单上多了个湿脚印,小小的,像赤足,却少了两根脚趾。照片里的民国少女,原本目视前方,此刻却微微侧头,目光直勾勾对准她。
林疏桐呼吸一滞,下一秒,照片“啪”一声倒扣。
窗外,石榴树无风自动,枝叶乱拍玻璃,像无数只手在求救。她冲过去拉窗帘,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,外面却映出第三张脸——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裂开的嘴,轻声对她说了两个字:
“阿瓷。”
灯,突然全灭。
整层走廊陷入浓稠的黑暗,像有人猛地拉上幕布。应急灯闪了两下,也熄了。林疏桐僵在原地,听见自己心跳声外,还有极轻的脚步声,从走廊尽头一步一步靠近,鞋底拖着水,“哒——哒——”最后停在404门前。
门锁“咔嗒”一声,自己开了。
她猛地按住门把,掌心却摸到粘稠的液体——是血,还是石榴汁?分辨不出。
黑暗中,有个声音贴着她耳廓,像呵气:“七月十九,卯时,别忘了回来。”
下一秒,整层楼的灯同时亮起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走廊空空荡荡,地面干燥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
只有林疏桐掌心的那道黏腻,提醒她刚才并不是幻觉。
她低头,口袋里那颗石榴籽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被揉皱的旧车票:
“民国三十七年,七月十九,卯时,顾府——”
终点站被人用指甲划得血肉模糊,却仍能辨认出两个新刻的小字:
“医大”。
林疏桐抬头,镜子里映出她的脸,苍白而陌生。
她忽然意识到,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——
比如,她为什么会在志愿表上,鬼使神差地把“江南医科大学”填成第一志愿。
404的灯亮了一宿,林疏桐却不敢合眼。
凌晨四点,天边泛起蟹壳青,她终于熬不住,趴在桌上眯了会儿。梦里又是那条长廊,砖缝里渗血,尽头站着穿素白斜襟衫的少女,没有五官,只一张嘴一开一合:“轮到你了。”
她猛地惊醒,寝室仍亮着白炽灯,空气里却多了一股福尔马林混着腐石榴的怪味。桌上的旧车票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打印的课表——红笔圈出上午的实验课:解剖楼A1-3,时间7:30。
林疏桐心脏突突直跳。她记得昨晚没打印过课表,更记得自己明明选的是下午场。室友们还在呼呼大睡,她轻声下床,用冷水拍了拍脸,决定去解剖楼探个究竟。
天灰蒙蒙,校园静得像被按了静音键。路过石榴树时,她下意识抬头——昨晚只挂着几颗裂果的枝头,此刻竟开满了花,红得发黑,花瓣边缘带着细小的齿,像一排微张的口。风一吹,花雨簌簌落下,却没有一片掉在她身上,仿佛有意识地避开。
解剖楼比想象中旧,木门漆面斑驳,门楣上“江南医科”四个字缺了“科”的最后一捺,远看像“江南医斗”。林疏桐推门进去,走廊灯管滋啦作响,尽头指示牌闪着绿光:A1-3,负一层。
电梯坏了,她只能走楼梯。负一层比楼上更冷,呼吸在口罩里结成白雾。尽头储物间半掩,门缝里透出昏黄灯光。她放轻脚步,刚靠近,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,声音压得很低,却掩不住兴奋:
“昨晚又少了一个,肝脾完整,正好做标本。”
“别废话,快把编号贴好,七点导师要来签字。”
林疏桐背脊一僵。她想起迎新群里流传的“实验室丢标本”传闻——上学期有个大四女生,做完实验后人间蒸发,监控里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A1-3。她屏住呼吸,想悄悄退后,肩膀却撞到消防柜,“哐”一声响。
储物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。门被猛地拉开,一个戴鸭舌帽的男生探出头,口罩拉到下巴,露出苍白尖削的下颌:“谁?”
林疏桐脑子转得飞快,举起手里的课表:“我……我走错实验室了。”
男生眯眼打量她,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,忽然笑了:“临床三班林疏桐?正好,我们缺个助手。”
林疏桐被他笑得头皮发麻,刚想拒绝,背后又冒出一个声音,低沉温和:“让她进来吧,今天人少,多个人快些。”
她回头,是位穿白大褂的年轻老师,胸牌上写着——沈知涯,解剖教研室。名字有点耳熟,却想不起在哪听过。沈老师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,像早就认识她:“别怕,只是整理旧标本。”
储物间里冷气开得很足,靠墙摆着七八个不锈钢解剖台,上面盖着蓝布。靠近门口那台蓝布边缘渗出一道暗红,正缓慢滴落。鸭舌帽男生——后来知道他叫周让,大三学长——正往一只真空袋里装东西,袋口贴着标签:肝左叶,编号ST-7。
林疏桐不敢多看,只能低头帮忙递器械。沈老师却递给她一把镊子,指向最里面的台子:“把那张旧标签撕掉,换上新的。”
蓝布掀开,林疏桐呼吸瞬间滞住——
那是一具年轻女尸,皮肤苍白到透明,腹部却高高隆起,像怀孕七八个月。可下一秒她发现,那不是怀孕,而是整个腹腔被掏空,塞满了石榴,红得发黑,鼓胀到皮肤几乎裂开。最上面那颗石榴被剖成四瓣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籽——仔细看,每颗籽上都刻着细小数字:1919、1929、1994……
林疏桐手指发抖,镊子“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周让弯腰替她捡起,笑得很轻:“吓到了?这只是模型,艺术系借去做展览的。”
“模型……会流血?”她声音发颤。
沈老师拍拍她肩,语气像在哄孩子:“仿真血浆,颜色调得不好,回头让他们改进。”
林疏桐不信,却不敢再追问。换完标签,沈老师让她去洗手,自己则和周让留在储物间锁门。她走到走廊尽头的水池,拧开水龙头,水流却带着淡红,像掺了稀释的血。她抬头看镜子——镜面蒙着一层雾,隐约映出背后站着那个穿白斜襟衫的少女,长发垂落,手里捧着一颗裂开的石榴,汁水顺着指缝滴落,在瓷砖上汇成小小一滩。
林疏桐猛地转身,走廊空无一人。再看镜子,雾气散了,只剩她自己的脸,苍白,眼角却带着不属于自己的红。
她低头洗手,忽然发现水池边缘刻着一行极浅的指甲痕:
“七月十九,卯时,别喝药。”
水声哗哗,那行字却像被血重新描红,越来越清晰。林疏桐心跳如擂,关掉水龙头,拔腿就跑。刚冲到楼梯口,就撞见沈老师从楼上下来,手里端着一只托盘,上面盖着白布,布角被风吹起,露出底下熟悉的课表——正是她早上那张。
沈老师似乎一点不意外:“跑这么急?正好,给你带的。”
他掀开白布,托盘上是一碗酸梅汤,颜色深得像血,表面浮着几瓣石榴,裂开的籽呈诡异的笑脸形状。
“解暑。”他温声道,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。
林疏桐盯着那碗汤,脑海里突然闪过无数碎片:民国旧照、血色车票、无脸少女、福尔马林的味道……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连成一条线,指向同一个日期——七月十九,卯时。
她后退一步,声音发抖:“今天……是农历多少?”
沈老师笑了,露出极浅的虎牙:“七月十九。”
楼梯间的灯忽明忽暗,沈老师的脸在闪烁中变得陌生,像戴了一张剥落的旧面具。林疏桐转身狂奔,身后传来周让的声音,远远追来:“学妹,实验还没结束呢!”
她一口气冲回宿舍,砰地关上门。室友们已经醒了,正围在桌前分一杯颜色诡异的果汁,见她进来,笑嘻嘻招手:“疏桐快来,楼下送的免费酸梅汤,超好喝!”
林疏桐的视线落在那杯果汁上——同样的深红,同样的裂口石榴籽。
她胃里一阵翻涌,冲到阳台想吐,却看见石榴树下站着一个人——沈老师。他仰头对她笑,手里举着手机,屏幕亮着,赫然是负一层储物间的监控画面:解剖台上,那具“模型”不见了,只剩满台石榴籽,排成一张清晰的人脸。
她的脸。
沈老师对着手机,唇形无声地动了动:
“轮到你了。”
林疏桐蹲在马桶前干呕,却只吐出几口酸水。
室友们还在议论那杯酸梅汤“甜得怪上头”,她一句也听不进去,满脑子都是监控里那张由石榴籽拼成的脸——五官、轮廓、甚至右眉尾那颗小痣,与她分毫不差。
她拿手机想报警,屏幕却先弹出一条陌生短信:
“想活,12点前离开学校。——A.”
只有一个字母,却让她心脏猛撞肋骨。A?阿瓷?
她抬头看镜子,镜面蒙着水汽,有人用指尖写了三个数字:404。
404,寝室门牌,也是短信发送时间——04:04。
林疏桐抹开雾气,字迹消失,像被吸进玻璃深处。
她转身冲出寝室,楼道比凌晨更静,所有宿舍门都关得死紧,只有安全出口灯闪着绿光。她一口气跑到一楼,宿管阿姨却不在窗口,玻璃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旧校规:
“七月十九,全体学生须于卯时前至解剖楼A1-3参加早起实验,违者扣学分。”
落款:民国三十七年。
纸角卷翘,像刚被揭下来又贴回去。
林疏桐伸手去撕,指腹却沾到暗红的浆,和石榴汁一模一样。
她掉头往校门跑。
可原本十分钟就能到的主干道,今天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,怎么也跑不到头。石榴树一棵接一棵,枝头开满黑红花,风一吹,花瓣落在她肩头,竟烫得灼人。
拐过图书馆,她终于看见校门——却傻了眼。
伸缩铁门紧闭,门岗空无一人,门楣上“江南医科大学”六个鎏金大字剥落严重,只剩“医大”二字,其余全是暗红铁锈。更诡异的是,门外不是马路,而是一条灰白石板街,沿街挂着褪色的招幌:顾记药行、沈氏诊所、雪青照相馆……
民国风的老街,在七月正午的阳光下,安静得像一幅被按下静音键的老电影。
林疏桐的腿开始发抖,手机彻底没信号,时间却跳到11:47。
背后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。
她回头,一辆黄包车慢悠悠停在她面前,车夫戴着破草帽,帽檐压得极低:“小姐,顾府的车,专接亲戚。”
“我不去!”
她往后退,脚跟却碰到门槛——不知何时,她已站在一座黑漆大门前,门楣上“顾府”二字,铜环锈蚀,和她梦里一模一样。
车夫抬起脸,草帽下没有五官,只有一张裂开的嘴:“卯时要到了,再晚,血就凉了。”
林疏桐转身想逃,门却“吱呀”自开,一股熟悉的腥甜涌出来。
她跌跌撞撞冲进去,天井里摆着一乘小轿,轿帘半掀,里面放着一套素白斜襟女学生装,衣服胸口别着一枚旧校徽——江南医科学校。
衣服旁边,是一张泛黄的照片:
民国少女站在石榴树下,怀里抱着婴儿,婴儿脚踝系红线,线尾坠着锁片,刻“林”字。
照片背面,用钢笔写着:
“民国三十七年,七月十九,卯时,第七次。”
林疏桐呼吸几乎停滞。
她认得那张脸——照片里的少女,正是她自己。
“小姐,更衣吧。”
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林疏桐回头,是门房老钟,和梦里分毫不差,只是眼下挂着两行血泪。他手里端着一只铜盆,盆里不是水,而是满满一盆石榴籽,籽上刻着不同年份:1919、1929、1994……直到今年的2024。
老钟用木勺搅动石榴籽,声音沙哑:“时辰一到,籽就发芽,您该回去了。”
林疏桐脑子轰的一声,所有碎片在这一刻咬合——
1919,顾家试药;
1929,少女A投奔;
1994,医学院扩建,在旧址挖出无名女尸;
2024,她林疏桐入学……
每一次轮回,都以七月十九卯时为节点,以她的血浇灌石榴树,以她的遗忘重启记忆。
而这一次,树已开花,血已成熟,只差最后一步——她自己走进那乘小轿。
老钟的勺子停在2024那层籽上,轻轻一磕,籽壳裂开,流出浓稠的血浆。
血浆顺着盆沿滴落,在石板上汇成箭头,指向轿子。
林疏桐咬破舌尖,剧痛让她清醒。
她一把掀翻铜盆,滚烫的籽溅到老钟脚背,发出“滋啦”焦肉声。老钟却像感觉不到疼,弯腰去捡,嘴里念着:“小姐,别误了吉时。”
她趁机冲向侧门。
门后是一条逼仄长廊,墙上挂满黑白照片——全是她,不同年龄,不同发型,却无一例外面无表情,像被定格的标本。最后一张最新,是她入学报到那天拍的,背景正是医大校门,只是校牌上写的却是“江南医科学校”。
照片右下角,用红笔圈了日期:2024.7.19。
红圈尚未干透,像刚印上的血。
长廊尽头,有微弱的天光。
林疏桐推门而出,却猛地刹住脚步——她回到了A1-3负一层储物间。
不锈钢解剖台仍在,蓝布却不见了,上面躺着的不是模型,而是她自己。
“她”脸色苍白,腹部隆起,塞满黑红石榴,皮肤薄得几乎透明。
周让和沈知涯站在台侧,戴着口罩,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。
沈老师抬腕看表,声音温柔:“11:58,正好。”
周让递来一只托盘,上面是一把生锈的小剪刀,刀尖滴着血,和照片里那枚锁片上的锈迹一模一样。
“最后一刀,耳后静脉。”沈老师轻声指导,“别怕,很快的。”
林疏桐转身想跑,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,一步也挪不动。
镜子就在对面,镜里却不是她,而是穿素白斜襟衫的少女,长发垂落,手里捧着裂开的石榴,对她无声张口:
“轮到你了。”
剪刀的冷光在灯下闪了一下。
12:00整,负一层所有灯同时熄灭。
黑暗中,只听见“咔嚓”一声轻响——像石榴籽被咬开的声音。
灯再亮时,解剖台上的人不见了。
只剩满台石榴籽,排成一行小字:
“第八次,再见。”
灯重新亮起,储物间冷得刺骨。
不锈钢台上空空如也,只有一张对折的纸压在剪刀下。
林疏桐指尖发抖地打开——是一页被撕下的日记,纸色暗褐,像被反复浸血又风干。墨迹却新鲜,仿佛刚刚写就:
“七月十九,卯时,第七次失败。
她逃了,回到原点。
下一次,把门钉死。
——沈雪青”
沈雪青?
林疏桐脑子里嗡的一声:顾雪青、沈知涯、沈雪青……同一个人,还是同一血脉的轮回?
她攥着日记冲出储物间。负一层走廊尽头的电梯竟恢复了运行,数字稳稳停在“1”。门一开,里面站着个保洁阿姨,头戴旧式蓝布帽,帽檐压得很低。阿姨抬头,露出和顾雪青七分像的脸,只是眼角多了细纹。
“同学,去几楼?”声音沙哑,像许久没说过话。
林疏桐喉咙发紧:“……一楼。”
电梯上行,数字跳到“0”时突然停住。
保洁阿姨从推车里拿出一只喷壶,对着电梯壁开始喷洒。刺鼻的福尔马林味瞬间弥漫,镜面被液体冲出一道道红痕,像蜿蜒的小蛇。
镜面里映出两个人的影子——
保洁阿姨弯着腰,而林疏桐背后,却站着穿白斜襟衫的少女,长发垂落,双手搭在她肩上。
“阿姨,后面有人!”
保洁阿姨头也不抬:“哪有人?镜子脏罢了。”
话音落,电梯门开,已到一楼。
林疏桐夺门而出,再回头,电梯里只剩保洁阿姨一个人,正对着空轿厢继续喷洒,嘴里哼着极老的调子:“七月里来石榴开,摘下一颗把口开……”
阳光刺眼,校园里却像被按了静音键。
主干道空无一人,广播循环播放着同一句话:“今日卯时实验提前,请全体临床五年三班同学前往解剖楼A1-3集合。”
她抬腕看表——12:10,秒针却倒着走。
手机突然震动,弹出一条新的群公告:
【临床五年三班】
通知:因教学需要,今晚19:00于旧校区404教室补课,内容:顾氏家族病史及记忆篡改案例研讨。请林疏桐同学务必到场,并携带个人档案。
——沈知涯
下面紧跟着一条已被撤回的语音,她眼疾手快点开——
是周让的声音,背景嘈杂,像在奔跑:“别去404!他们要把你……”语音戛然而止。
林疏桐背脊发凉。
她明白,要活下去,必须抢在“下一次轮回”开始之前,找到所谓“门”并钉死它。
可“门”到底在哪?
口袋里突然一沉。
她摸出那把生锈的小剪刀——明明刚才留在储物间,此刻却静静躺在她掌心,刀尖滴着未干的血。
血滴落地,立刻被地砖吸收,留下一道极细的红线,蜿蜒指向图书馆方向。
她跟着红线一路狂奔。
图书馆大门紧闭,铜锁被人撬开,门缝透出昏黄灯光。推门进去,空气里全是旧纸与霉尘。红线穿过书架,尽头是一扇小铁门——校史档案室。
门把上挂着一把铜锁,锁孔里插着半截断钥匙,正是祠堂供桌下那把。
林疏桐深吸一口气,拧断木闩,推门。
档案室比当年顾府暗室还大,一排排铁柜像棺材。红线停在最后一列,柜门虚掩,缝隙里透出暗红的光。
她拉开柜门——里面没有档案,只有一面蒙尘的穿衣镜,镜框上缠着红线,线尾坠着生锈的锁片,刻“林”字。
镜子里的她,穿着素白斜襟衫,怀里抱着一本残破日记。
镜外,她却穿着现代T恤牛仔。
两人同时抬手,指尖相触,镜面像水面泛起涟漪。
镜中“她”张嘴,声音却从她身后传来:“找到门了?”
林疏桐猛地回头——沈知涯站在门口,手里拎着一把铁锤和几根乌黑长钉。
“别怕。”他声音温柔得像夜色,“我只是来帮你把门钉死。”
林疏桐退到镜前:“这就是你说的‘门’?”
沈知涯点头,镜片反光遮住了眼:“顾家祖宅被拆时,唯一的遗物就是这面镜子。它连通每一次轮回的缝隙。只要钉死镜框,循环就结束。”
他一步步逼近,铁锤在掌心掂了掂,“但钉子要沾血才有用。”
林疏桐握紧剪刀:“用我的血?”
“不。”沈知涯忽然抬眼,眸色深得吓人,“用你自己的血,只能再开一次门。要用始作俑者的血。”
他解开袖扣,露出左臂——手腕内侧,赫然刻着一朵石榴花,花瓣间渗出黑红血珠。
“我,是顾家最后的血脉。”
他举起铁锤,对准自己的手腕。
林疏桐失声:“你疯了!”
“疯了的是我们。”沈知涯苦笑,“每一次轮回,我都亲手把你送进去,再假装救你。我受够了。”
铁锤落下的一瞬,林疏桐扑过去撞开他。
铁锤砸在镜框上,“当啷”一声巨响,镜子裂出蛛网纹,却没碎。
沈知涯踉跄倒地,血溅镜面,镜中“她”忽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,整张脸开始融化,像被火烤的蜡。
裂缝里涌出大量石榴籽,噼里啪啦砸在地上,每一颗都刻着年份,从1919到2024,最后一颗却是空白。
沈知涯挣扎着爬起,把钉子对准自己手腕的石榴花纹:“钉进去,就结束了。”
林疏桐握住他的手,声音发抖:“那你会死吗?”
“也许会。”他笑得极轻,“但你会活。”
钉子尖抵住皮肉,血珠滚落。
林疏桐忽然想起日记最后一行:“下一次,把门钉死。”
她咬牙,夺过钉子,对准镜框裂缝——
“不,我们一起活。”
钉子贯穿镜面,裂缝瞬间收拢,像被无形的手缝合。
沈知涯的血与镜中涌出的石榴籽同时炸开,化作漫天猩红雨。
灯灭。
档案室陷入死寂。
灯再亮时,只剩林疏桐一人。
镜子完好无损,只是镜框上的红线断了,锁片落在地上,断成两截。
镜中映出404寝室的门牌,和她自己疲惫却坚定的脸。
手机震动,时间恢复顺行——15:30。
群公告更新:
“今晚19:00补课取消。
旧校区404教室,永久封闭。”
林疏桐弯腰捡起锁片,断口处刻着最后一行小字:
“第八次,不必再见。”
灯管“滋啦”一声,像谁把黑夜重新拉闸。
林疏桐站在档案室那面镜子前,镜面平静得过分,映出她身后一排排铁柜,却再也映不出那个穿素白斜襟衫的影子。
掌心的锁片断成两截,“林”字被血糊得只剩半边。
她忽然意识到——钉死镜框只是关上了“门”,真正的钥匙还在她脑子里:那些被篡改、被删除、被一次次抹平的回忆。
手机震动,一条新的备忘录自动跳出,空白标题,内容只有一行红字:
“想找回真相,去404教室,带上剪刀。”
404教室,今晚19:00,永久封闭前最后一次开放。
林疏桐把剪刀揣进外套内袋,金属贴着肋骨,冰凉得像要把心脏冻住。
傍晚的旧校区比白天更空。
石榴树的花一夜之间谢尽,枝头只剩干瘪的果,风一吹就噼里啪啦砸在地上,像一串没来得及爆炸的哑雷。
404教室门口贴着封条,红底白字,却被人从中间撕开一道口子,恰好能让一个人侧身进去。
林疏桐钻进去,反手关门,黑暗像一床湿棉被兜头罩下。
啪——
灯自己亮了。
不是教室顶灯,而是一盏老旧的医用无影灯,从天花板垂下,照着讲台。
讲台上摆着一张课桌,桌肚里塞着一只樟木箱,锁孔里插着半截钥匙。
她走近,钥匙“咔哒”一声自己转了半圈,箱盖弹开。
里面没有胎儿、没有石榴,只有厚厚一沓病历。
第一本封面写着:
“顾雪青·精神观察记录(民国三十七年七月建)”
再往下,是连续七本,每本名字不同,却都姓顾,照片栏贴着同一张脸——
少女、少妇、老妇……最后一张赫然是她林疏桐的一寸证件照,底下手写编号:ST-7。
病历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薄纸,是沈知涯的字迹:
“给第八次的我:
如果你读到这封信,说明我已失败七次。
钥匙在你记忆里,不在锁孔。
真相需要血,但不需要死亡。
剪断线,别剪断人。”
林疏桐把纸翻到背面,是一幅手绘的脑部CT,标注“海马体异常放电”。
旁边潦草写着:
“记忆篡改实验记录:
1.曼陀罗+石榴碱 → 短期遗忘
2.高频声波 → 长期植入
3.视觉锚点(石榴花)→ 触发回滚”
她指尖发冷。
原来每一次“轮回”,不过是同一段记忆被反复擦写,像磁带倒带再录制。
而“顾府”从未被拆迁,它只是被折叠进医学院的地下——404教室的正下方,就是当年的暗室。
无影灯突然偏移,光斑落在黑板。
黑板被人用红粉笔写满公式,中间却留出一行空白,像等人填空:
“林疏桐 = ________”
粉笔槽里躺着一截白色粉笔,末端沾着干涸的血。
林疏桐捏起粉笔,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:
“林疏桐 ≠ 阿瓷”
最后一笔落下,粉笔“啪”一声碎成粉。
黑板像水面荡开波纹,浮现新的字迹:
“验证通过,开始回滚。”
地板传来齿轮咬合的轰鸣。
讲台缓缓下沉,连同课桌、病历、樟木箱一起,沉入一条幽深的玻璃甬道。
甬道两侧是一排排浸泡罐,罐里浮着人脑,每颗脑干上都插着细小的电极,像石榴树的枯枝。
最尽头的罐子空着,标签写着:
“ST-7(林疏桐)·实验终止·待回收”
玻璃门自动打开,邀请她进去。
林疏桐握紧剪刀,一步踏入。
罐体感应到体温,内部开始注入淡红色液体,带着熟悉的腐甜。
电极亮起绿光,像无数只萤火虫。
耳机里响起沈知涯的声音,却像隔了很远:
“别怕,这是逆向刺激。你马上会想起全部,包括我怎样一次次亲手把你送上实验台。”
液体没过胸口时,记忆像决堤的洪水——
1937年,她叫阿瓷,被舅舅卖到顾家;
1946年,她第一次被绑在樟木箱里取血;
1994年,她在医学院地下室醒来,被告知“你是捐赠者”;
2014年,她成为沈知涯的研究生,爱上他,却被他亲手推进玻璃罐;
2024年,她再次醒来,只记得自己叫林疏桐,大一新生……
每一次,沈知涯都在门外说“下一次一定救你”;
每一次,他都亲手按下回滚键。
液体漫过鼻尖的最后瞬间,她听见自己说:
“够了。”
咔嚓——
剪刀剪断电极束,火花四溅。
玻璃罐自内向外裂开,液体喷涌,记忆却不再倒流,而是像影片定格,停在1937年那个清晨——
小镇姑娘站在大宅门前,望着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大门,指尖掐得掌心发疼。
这一次,她没有敲门。
她转身,沿着石板街一路狂奔,跑向城外。
石榴花在身后簌簌落下,却再也没有追上来。
404教室的灯一盏盏熄灭。
无影灯最后闪了两下,映出地上的断锁片——
“林”字那一半,已被血补全成“梦”。
教室门外,沈知涯靠墙而立,手腕上的石榴花纹路正在迅速枯萎。
他看着林疏桐走出来,眼底血丝纵横,却笑了:
“恭喜你,剪断的不是线,是锁。”
林疏桐把剪刀扔给他:“下次别再救我了。”
沈知涯接住,反手把剪刀插进自己胸口——没有血,只有干枯的石榴籽从伤口里簌簌落下。
他轻声说:“好。”
身影像风化的纸,一点点碎成灰,被夜风吹散。
404教室的门在背后合拢,“永久封闭”的封条自动燃烧,火光映出最后一行粉笔字:
“记忆篡改实验,终止于第八次。”
火光熄灭,校园广播响起正常的下课铃。
石榴树抖落最后一颗干瘪的果,枝头冒出新芽,却是普通的绿叶。
林疏桐低头看掌心——
那截断锁片已变成半枚锈钥匙,钥匙齿上刻着一行极细的小字:
“留给下一次开门的人。”
九月,新学期。
石榴树第一次结出普通的红果,果皮裂开时,飘出的也只是清甜果香。军训的新生从树下跑过,没人再提404教室,也没人记得七月十九那场“封闭演练”。
林疏桐站在校门口,手里捏着半枚锈钥匙。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疤。
“学姐,临床五年三班往哪走?”
一个圆脸女生拖着箱子,鼻尖沁汗。
林疏桐指了指旧校区:“四号楼,404对面。”
女生道谢,蹦蹦跳跳地走远。
404教室的门被封死,门牌却换了新的——404-B。
据说下学期要改成标本陈列室,校史馆会搬来一批老物件:樟木箱、无影灯、半把断钥匙。
林疏桐把手里那半枚钥匙插进锁孔,试了试,转不动——齿口对不上。
她笑了笑,拔出来,揣回口袋。
钥匙的另一半,在沈知涯化成灰的那晚,一起散了。
傍晚,图书馆闭馆音乐响起。
林疏桐借完最后一本书,路过校史专栏时,脚步顿住。
玻璃展柜里多了一张老照片:1937年,顾家大宅门前,穿素白斜襟衫的少女侧身而立,脸模糊,却抬手遮住了镜头。照片右下角,新添一行钢笔字:
“致第八次逃出去的阿瓷——
愿你不再被任何人写下名字。”
落款:沈知涯,2024.7.19
林疏桐伸手,指尖碰到玻璃,照片里的少女忽然把遮脸的手放下——
是她,又不是她。
眉眼像隔着一层水,唇角却带着她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。
灯光熄灭的瞬间,照片恢复如常。
林疏桐收回手,掌心那半枚钥匙微微发烫。
她转身走出图书馆。
夜风拂过石榴树,树叶沙沙,像在低语:
“下一次开门的人,已经在路上了。”
林疏桐没有回头。
她把钥匙抛向空中,又稳稳接住,像抛掉一个旧噩梦。
锈钥匙在指间转了一圈,最终落进口袋,贴着心跳。
远处,新生宿舍的灯一盏盏亮起。
404-B的黑板上,粉笔灰未擦净,隐约还能看出半行字:
“记忆篡改实验——”
后面被人潦草地补了一句:
“——止于我们。”
林疏桐深吸一口气,把校徽别好,大步走向人群。
这一次,她只记住了自己的名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