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镇姑娘站在大宅门前,望着这个陌生但又熟悉的大门。
青灰色的石砖,朱漆的大门上嵌着两只褪了色的铜环。门楣上方的牌匾字迹已经模糊,但“沈府”二字的风骨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。苏婉清攥紧了手里的小包袱,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。这是她第一次来申城,来投奔素未谋面的表姨。父亲在信里说,表姨一家是城里顶顶体面的人,能来投奔他们,是她的福气。
可不知为何,从黄包车上下来,一看到这栋宅子,她心里就莫名地打起鼓来。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,好像她曾经来过,又好像是在某个遥远的梦里见过。
她定了定神,上前叩响了铜环。“叩叩叩”,声音沉闷,像是砸进了无底的深渊。
过了好一会儿,门才“吱呀”一声开了一道缝,一个穿着灰色布衫的仆人从门后探出头,上下打量着她:“你找谁?”
“我……我叫苏婉清,从青镇来,找沈太太,她是我表姨。”婉清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那仆人听了,脸上的警惕才稍稍褪去,将门拉开了一些:“原来是表小姐,快请进吧,太太吩咐过了。”
婉清跟着仆人走了进去。绕过雕花的影壁,眼前豁然开朗。三进三出的大院子,亭台楼阁,假山流水,比她想象中还要气派。只是,这宅子似乎太安静了些,偌大的院子里,除了带路的仆人,竟看不到第二个人影,连鸟叫声都听不到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、混杂着草药和霉味的气息,让她有些喘不过气。
表姨沈方华在正厅里等着她,是个保养得极好的中年妇人,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旗袍,戴着翡翠耳环,很是雍容华贵。她一见到婉清,就热情地拉住她的手。
“哎哟,这就是婉清吧?长得真水灵,快让姨好好看看。”沈方华的笑容很温暖,声音也很亲切,可婉清总觉得那笑容没到眼底,“路上累坏了吧?快坐快坐。老张,去给表小姐倒杯热茶来。”
“谢谢表姨。”婉清拘谨地在红木椅子上坐下,只坐了半个边。
“跟你姨夫也问个好。”沈方华朝旁边一个正在看报的男人努了努嘴。
男人放下报纸,镜片后的眼睛审视地看了她一眼,微微点了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。他看起来比表姨年长不少,神情严肃,不苟言笑。婉清心里又是一紧,小声地喊了句:“表姨夫好。”
“一家人,别这么客气。”沈方华拍了拍她的手,又开始絮絮叨叨地问起她家里的情况,言语间满是关切。
这番热情让婉清稍微放松了些,或许是自己想多了,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,紧张也是难免的。
晚饭很丰盛,桌上摆满了她从未见过的菜肴。可饭桌上的气氛却很古怪。表姨夫全程没说几句话,只是埋头吃饭。而表姨虽然一直在给她夹菜,嘴里说着话,但婉-清总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,眼神时不时地会飘向一个方向——东边的厢房。
吃完饭,表姨让一个叫小翠的丫鬟带她去房间休息。房间在西边的跨院,布置得雅致干净,还点着安神的熏香。
“表小姐,您早点休息。有什么事就摇这个铃,我就在外面。”小翠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铜铃。
“谢谢你,小翠。”婉清对她笑了笑,“对了,这宅子……怎么这么安静?”
小翠的脸色似乎僵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正常:“先生太太喜静,所以家里的下人做事都轻手轻脚的。您刚来,可能还不习惯。”她说完,便匆匆退了出去,好像生怕她再多问一句。
婉-清关上门,走到窗边。窗外是漆黑的庭院,只有几盏灯笼发出昏黄的光。她又看到了东边那排厢房,黑漆漆的,像一只匍匐在暗夜里的巨兽。为什么表姨吃饭时总往那边看?那里住着什么人吗?
她洗漱完毕,躺在柔软的床上,旅途的疲惫很快袭来。迷迷糊糊中,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。起初很轻,像是女人的抽泣,若有若无。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,翻了个身想继续睡。可那哭声越来越清晰,幽怨凄切,仿佛就在她的窗外。
婉清猛地睁开眼,睡意全无。她屏住呼吸,侧耳细听。没错,就是哭声,从东边传来。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,听得她头皮发麻。
她壮着胆子,悄悄爬下床,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,拨开一道小小的窗缝向外望去。
院子里空无一人,灯笼的光在夜风中摇曳,将树影拉扯成各种张牙舞爪的形状。哭声还在继续,但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,她看到东厢房二楼的一个窗户里,似乎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。
那是什么?
婉清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窗口,大气也不敢出。
就在这时,哭声戛然而止。整个宅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。可她后背渗出的冷汗告诉她,那不是幻觉。
这个看似富丽堂皇的沈家大宅,到底藏着什么秘密?她忽然想起刚到时那种莫名的熟悉感,那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,伴随着的,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。她好像……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。
夜半凄厉的哭声和窗户上闪过的白影,像一根刺扎进了苏婉清的心里。第二天一早,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给表姨请安,旁敲侧击地问起昨晚听到的声音。
“哭声?白影子?”表姨沈方华正端着一碗燕窝粥,听到她的话,拿调羹的手微微一顿,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端庄温和的样子,“婉清啊,你是不是刚来,水土不服,又没歇好,做噩梦了?”
“可是……我听得很真切。”婉-清坚持道。
“傻孩子,”表姨放下碗,拉过她的手,手心却有些冰凉,“这宅子里里外外就这么些人,哪来的哭声?东厢那边是库房,堆着些不用的旧家具,早就没人住了,别说是人,连耗子都少见。你肯定是太累了,产生了幻觉。”
表姨的话说得合情合理,语气又那么笃定,让婉清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。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?或许真是旅途劳顿,精神紧张,所以才疑神疑鬼。
接下来的几天,婉清努力让自己适应这里的生活。她白天陪表姨说说话,绣绣花,晚上便早早回到房间,用读书来驱散内心的不安。奇怪的是,那晚之后,她再也没有听到哭声,也没有见到什么白影。宅子安静得像一口古井,波澜不惊。她渐渐放下了戒心,开始相信表姨的话,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。
然而,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,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那天下午,婉清陪着表姨在院子里的凉亭里喝茶。表姨不知为何,聊起了她小时候的事情。
“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怕打了雷,”表姨笑着说,“有一年夏天,你来申城小住,夜里下暴雨,一个响雷把你吓得直往我怀里钻,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。”
婉清愣住了。她努力在脑海里搜索,却完全没有这段记忆。她从小在青镇长大,在来这里之前,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未到过申城。
“表姨,您是不是记错了?我……我这是第一次来申城。”
表姨的笑容僵在了脸上,但只是一瞬间。“瞧我这记性,人老了,总是把事情弄混。许是把你和你表姐小时候弄混了。”她轻描淡写地带过,又换了个话题。
婉清虽然嘴上没再说什么,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。为什么表姨会说出一段她根本不存在的记忆?是口误,还是……别的什么?
这件事像一颗种子,在她心里生根发芽。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宅子里的一切。她发现,这个家里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。比如,不能随便去东厢房;比如,每天傍晚,厨房熬好的一碗汤药,都由表姨亲自端走,谁也不知道是给谁喝的;再比如,表姨夫虽然寡言,但他看她的眼神,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,像是在探究,又像是在怜悯。
恐怖的事件在一个雷雨夜升级了。
那天晚上,风雨大作,雷声滚滚。婉清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,看得心烦意乱。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,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,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。她越是努力去想,头就越痛。
“轰隆!”一道闪电划破夜空,将窗外照得惨白。
就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中,婉清看到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,站着一个人!
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睡裙的女人,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,看不清样貌。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瓢泼大雨里,一动不动,仿佛没有知觉。
婉清吓得倒吸一口凉气,手里的书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是她眼花了吗?
她揉了揉眼睛,再次望向窗外。借着接踵而至的闪电,她看得更清楚了。那个女人还在那里,而且,她似乎正缓缓地抬起头,朝着婉清的窗口望过来。
婉清看不清她的脸,却能感觉到那道阴冷的、充满怨恨的目光,仿佛能穿透窗户,刺进她的骨髓。
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。她连滚带爬地跑到门边,想去喊人,可手刚碰到门闩,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。脚步声在她的门口停下了。
“笃、笃、笃。”有人在敲门。
“谁?”婉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门外没有回应,只有死一般的寂静,连风雨声似乎都消失了。
“谁在外面?”她又问了一遍,鼓起勇气想去拉开门闩。
突然,门外传来一个女人幽幽的声音,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,又像是贴在她的耳边:“我的……孩子……”
婉清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缩回手,跌坐在地上。
紧接着,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,是那天在正厅闻到的,混杂着草药和霉味的气息,正从门缝里丝丝缕-缕地渗进来。她感觉头脑一阵眩晕,眼皮越来越重。
恍惚间,她好像看到门被推开了。表姨沈方华站在门口,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,脸上带着那种温和却毫无暖意的笑容。而在她身后,表姨夫沈文良面无表情地站着,手里……好像拿着一根粗大的针管。
“婉清,你又不听话了。”表姨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。
婉清想尖叫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她的意识正在迅速抽离,最后看到的,是窗外那个白衣女人,不知何时已经贴在了窗户上,一张惨白浮肿的脸,正对着她诡异地笑着。
苏婉清从昏沉中醒来,头痛欲裂,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。她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,房间里还点着她惯用的安神香。窗外天已大亮,雨过天晴,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,昨夜的狂风暴雨和恐怖景象,仿佛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。
“表小姐,您醒了?”丫鬟小翠推门进来,手里端着洗脸水,“昨晚打了那么大的雷,您睡得还好吗?”
“我……”婉清张了张嘴,昨晚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腾:树下的白衣女人、门外的诡异呼唤、表姨端来的汤药、表姨夫手里的针管……一切都那么真实,可身上却没有丝毫挣扎过的痕迹。
“我昨晚……是不是生病了?”她试探着问。
小翠一脸茫然:“没有啊,您昨晚很早就歇下了。太太还特意过来看过您,说您睡得很沉。”
睡得很沉?婉清的心沉了下去。又是这样,所有人都告诉她,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觉。难道真的是自己疯了吗?不,她不相信。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,那种草药和霉味混合的气味,绝不是假的。
她决定不再坐以待毙,她要自己找出真相。
趁着表姨外出打牌,表姨夫去了诊所(她后来才知道,表姨夫是城里有名的西医),婉清偷偷溜出了自己的院子。她的目标很明确——东厢房。直觉告诉她,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里。
东厢房的门从外面上了锁,是一把沉重的铜锁。婉清绕着厢房走了一圈,发现后面一扇小窗的木栓有些松动。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用一根捡来的发簪,总算把窗户给撬开了。
她翻身爬了进去,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,呛得她直咳嗽。这里果然像表姨说的那样,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杂物,用白布蒙着,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。光线从窗户透进来,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光束,尘埃在其中飞舞。
这里静得可怕,婉-清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她小心翼翼地在杂物间穿行,脚下的木地板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声响,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,或许是一件能证明她没有疯的证据。她翻开蒙着家具的白布,查看那些布满划痕的抽屉。忽然,在一个破旧的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,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。
是一个上锁的铁皮盒子,上面已经锈迹斑斑。婉清心中一动,抱着盒子来到窗边,借着光亮,她发现锁孔并没有完全锁死。她用发簪又是一阵捣鼓,“咔哒”一声,锁开了。
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一本厚厚的日记,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,已经有些褪色。
婉-清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。字迹娟秀,但有些地方却因为主人的用力而划破了纸张,透露出一种难言的绝望。日记的主人叫“采萍”,记录的日期是在三年前。
“六月三日,雨。我又看到她了,就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。我告诉文良,他却说我是思念过度,出现了幻觉。他还给我喝了那碗安神汤,我知道,那不是什么安神汤,那是能偷走我记忆的苦药。每次喝完,我都会忘记很多事情,忘记我的恐惧,也快要……忘记我的女儿。”
“六月十日,晴。他们不让我出门,把我锁在这栋楼里。文良和那个女人,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我亲眼看到他们把我的女儿带走了,他们说会送她去一个好地方,可我知道,他们是嫌她吵。我的孩子……妈妈好想你……”
“六月十五日,雷。我不能再喝那碗药了。我的记忆越来越差,有时候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。我必须把这些写下来,万一有一天我彻底忘了,这些字也能提醒我。沈文良,沈方华,你们这对狼心狗肺的男女,你们篡改我的记忆,夺走我的女儿,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!”
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,后面的十几页都被撕掉了。
婉清看得浑身冰冷,如坠冰窟。文良?沈文良?是表姨夫!那个女人,沈方华,是她表姨!采萍是谁?是他的原配妻子吗?那个所谓的“女儿”又是谁?
原来这个宅子里真的有鬼,是一个被丈夫和第三者囚禁、被药物篡改记忆、最终不知所踪的可怜女人的冤魂!难怪她会看到白衣女人,难怪她会闻到药味,难怪表姨和表姨夫的行为那么诡异!他们对那个叫采萍的女人做的一切,现在正开始用在她身上!他们也想篡改她的记忆,让她变成一个听话的、什么都不知道的傀儡!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。她必须逃离这个地方,立刻!马上!
婉清抱着日记本,慌不择路地从窗户爬了出去。她不敢走正门,只能沿着后墙根,想从后院的角门溜出去。
然而,她刚跑到后院,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。
是表姨沈方华。她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,正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一把修剪花枝的大剪刀,脸上依旧挂着那虚伪的笑容,只是此刻看来,无比狰狞。
“婉清,你要去哪儿啊?”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在梦呓,“是不是又不舒服了?来,姨带你回房,喝碗安神汤,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“不……我不要!”婉清尖叫着,把日记死死地抱在怀里,转身就跑。
“站住!”沈方华在她身后厉声喝道,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人的耳膜。
婉清什么也顾不上了,拼命地往前跑。就在她快要跑到角门的时候,脚下突然一软,整个人向前扑倒。她低头一看,只见自己的脚踝被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!
表姨夫沈文良不知何时从旁边的假山后闪了出来,他面无表情地抓着她的脚,另一只手里,赫然拿着那根粗大的针管,针尖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寒光。
“放开我!救命!”婉清绝望地嘶喊,用手去抓地上的石子。
沈方华一步步地走近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厌恶。她蹲下身,一把从婉清怀里抢过那本日记。
“不该你看的东西,看到了,就只能让你永远地忘记了。”她说着,翻开了日记,然后,她的脸色骤然大变。
“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是空的?”
婉清一愣,也朝那日记看去。只见刚才还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纸页,此刻竟变得一片空白,一字不剩,就像一本全新的本子。
这怎么可能?!
就在她和沈方华都愣住的瞬间,沈文良已经将针头狠狠地扎进了她的手臂。一股冰凉的液体被推入身体,婉清只觉得眼前一黑,最后的意识,是表姨那张因震惊和迷惑而扭曲的脸,以及耳边一句模糊的话语:“……药量……加倍……”
九十年后,江城医科大学。
林悦拖着行李箱,站在学校气派的大门前,抬头望着“江城医科大学”几个鎏金大字,深吸了一口气。空气里混杂着樟树的清香和消毒水的味道,这是她未来五年要生活和学习的地方。
她和父母告别,按照指示牌找到了新生报到处,然后领了钥匙,前往宿舍楼。她的宿舍在三号楼,是整个校园里最老的一栋建筑,红砖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,透着一股古朴的历史感。
“嗨,你也是302的吗?我叫陈佳,你呢?”一个扎着马尾辫、看起来很活泼的女孩主动跟她打招呼。
“你好,我叫林悦。”林悦笑了笑。
“林悦?好听。”陈佳自来熟地帮她把行李箱往里推了推,“我们宿舍四个人,现在就我俩到了。我跟你说,你来之前没打听打听咱们这三号楼的‘光荣历史’?”
“历史?不是说这里以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老宅子吗?”林悦一边铺着床铺一边问。
“对啊!问题就出在这老宅子上!”陈佳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地说,“传说,民国那会儿,这宅子里有个姨太太,被家主给囚禁起来了,天天灌她喝药,后来那姨太太就疯了,在一个雷雨夜穿着白衣服吊死在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上。喏,就是我们楼下那棵,看到没?”
陈佳指了指窗外,院子中央确实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,看起来有些年头了。
林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,不以为然地笑了:“都什么年代了,还信这个?典型的封建糟粕害死人,最后被编成鬼故事警示后人。”作为一名立志学医的无神论者,她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向来嗤之服。
“哎,你别不信啊。”陈佳见她不以为意,有些着急,“好多师兄师姐都说,一到阴雨天,晚上就能听到女人哭,还有人说在咱们这栋楼的走廊里,看到过穿旗袍的白衣女人飘过去呢!”
“那肯定是看花眼了,或者有人恶作剧。”林悦把毛巾挂好,拍了拍手,“学医的人要是信鬼,那以后解剖课上,‘大体老师’站起来跟你打招呼,你是不是还得鞠个躬问声好?”
“去你的!”陈佳被她逗笑了,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大学生活紧张而充实。林悦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。每天宿舍、教室、食堂三点一线,偶尔跟室友们一起逛街看电影,那些神神叨叨的校园传说,早就被她抛到了脑后。
她所在的临床医学专业课业繁重,尤其是解剖学,几乎每周都有一半的时间要泡在解剖楼里。解剖楼是建在老宅子地基上最高的建筑,但地下室却还是保留了当年的结构,阴暗潮湿,常年不见阳光,存放着福尔马林池和数不清的人体标本。
这天晚上,林悦和同组的几个同学要留在解-剖室里,整理第二天的标本。
“累死我了,我去买几瓶水,你们谁要?”一个叫李哲的男生站起来说。
“我要可乐!”
“我要咖啡!”
“林悦你呢?”李哲问。
“给我带瓶矿泉水就行,谢谢。”林悦头也不抬,正专心致志地处理着手里的组织样本。
李哲走后,另外两个同学也找借口溜了,偌大的解剖室里,只剩下林悦一个人。房间里很安静,只有通风系统发出单调的“嗡嗡”声,和她用镊子触碰金属托盘时发出的清脆声响。几十具被白布覆盖的人体标本沉默地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,在惨白的灯光下,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。
林悦并没有觉得害怕,对她来说,这些都只是人体的结构,是她要去攻克的知识。
她处理完手头的活儿,站起来伸了个懒腰,准备去洗手。经过一排浸泡着器官的玻璃标本罐时,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。
就在那一瞬间,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。
在一个装着完整大脑标本的玻璃罐的曲面反光上,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后,站着一个穿着淡蓝色旗袍的女人。那女人长发披肩,低着头,看不清脸。
林悦的心脏漏跳了一拍。她猛地转过身。
身后空空如也,除了那些盖着白布的“大体老师”,什么都没有。
是灯光和玻璃造成的错觉吗?她定了定神,安慰自己。学医压力大,出现幻觉很正常。她走到水池边,拧开水龙头,冰凉的水冲刷着双手,也让她混乱的头脑冷静了一些。
她关上水龙头,抬起头,看向面前的镜子。镜子里的自己,脸色有些苍白。然而,就在她自己的影像旁边,镜子的边缘,又出现了那个穿旗袍的身影!
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了,那个女人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,正缓缓地抬起头。
林悦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,她再次转身,可身后依旧是空无一人!
“怎么了,林悦?看你脸色这么差?”李哲提着一袋子饮料回来了,看到她煞白着脸站在原地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,”林悦强作镇定,“可能有点累了。”
她接过李哲递来的水,拧开喝了一大口,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,却无法浇灭她心里的惊骇。她不敢再去看那面镜子,也不敢再去看那些玻璃罐。
那天晚上,林悦失眠了。陈佳口中的校园传说,和她在解剖室里看到的诡异景象,在她脑海里不断地交织。她开始怀疑自己坚信不疑的科学世界观,是不是真的有某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?
而她不知道的是,这仅仅是一个开始。她平静的大学生活,即将被卷入一个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的、关于记忆与真相的恐怖漩涡之中。
解剖室的惊魂一瞥,像一根看不见的刺,扎进了林悦的生活。她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,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视她。走在三号楼古旧的走廊里,她会下意识地回头;在自习室看书,窗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。
室友陈佳看出了她的不对劲。“我说林悦,你最近怎么了?天天跟丢了魂儿似的。是不是上次在解剖室吓着了?”
“别胡说,我就是最近没休息好。”林悦嘴上否认,心里却愈发不安。她发现自己的记忆似乎也出现了一些问题。比如,她会突然忘记自己前一分钟想要做什么,或者明明记得把书放在了桌上,却在枕头下找到。
起初,她只当是自己压力太大、睡眠不足导致的。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,让她彻底陷入了恐慌。
和她一起在解-剖室值班的那个男生李哲,失踪了。
起初只是没人联系得上他,辅导员打电话到他家里,他父母说他根本没回家。学校报了警,警察来调查了一圈,也没什么结果,最后只能定性为成年人失联。一个大活人,就这么在校园里凭空消失了。
李哲失踪后,校园里人心惶惶,各种版本的流言四起。有人说他得罪了人被报复了,也有人说,他被三号楼的“女鬼”给带走了。
林悦听到这些流言,只觉得浑身发冷。她想起李哲失踪前晚,就是和她一起在解剖室值班。她努力回想那晚的细节,想找出一些线索,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可怕的漏洞。她只记得李哲出去买水,然后回来,再之后……再之后发生了什么?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解剖室的?她是怎么回到宿舍的?这一段记忆,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了一样,一片空白。
她越是努力去想,头就越痛,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。
“不可能……我怎么会不记得了?”林悦抱着头,痛苦地蜷缩在床上。这不是简单的压力大,她的身体,她的大脑,肯定出了什么问题。
为了搞清楚真相,林悦决定自己展开调查。她觉得一切的源头,都指向那栋阴森的解剖楼和那个民国女鬼的传说。
她开始在学校的图书馆和档案馆里查找关于这片校区的历史资料。她了解到,这所大学的前身,确实是一座姓沈的富商的私人宅邸。资料里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,是当年沈府的全貌,那布局,和如今的校园惊人地相似。三号宿舍楼就是当年的西厢房,而解剖楼,则是在东厢房的旧址上加盖的。
传说中,东厢房是禁地,是那位被囚禁的姨太太住的地方。
看到这里,林悦感到一阵不寒而栗。她现在住的地方,和传说中闹鬼最凶的地方,竟然如此吻合。
更让她在意的是,她在一份旧的校报上看到一篇报道。大约在二十年前,学校也曾发生过一起学生失踪案,失踪的也是一名医学生,而且失踪前,他正在对学校里一种特殊的草药进行研究,那种草药据说有镇静和影响神经的功效。报道的最后,这件事也不了了之。
二十年前的学生失踪,和现在的李哲失踪,都发生在医学院,都与这片诡异的土地有关。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联系?
林悦决定再去一次解剖楼,去她和李哲最后待过的那个房间。她想找回自己丢失的那段记忆。
又是一个晚上,她避开保安,用备用钥匙打开了解剖楼的大门。楼里一片漆黑,寂静无声,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。她凭着记忆,找到了那间解剖室。
房间里还是老样子,一排排盖着白布的尸体,和一罐罐沉默的标本。空气中福尔马林的味道比白天更浓烈。
林悦打开手机的手电筒,光束在房间里晃动,更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。她一步步地走向自己当晚站立的位置,努力在脑海里重现当时的场景。
李哲回来了,递给她一瓶水……她喝了水……然后呢?
她的大脑又开始抽痛。就在这时,她听到了一丝异响。
声音是从房间角落的一个储物柜里传来的,像是……指甲刮擦金属的声音。
林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握紧手机,光束颤抖着移向那个柜子。柜门上贴着封条,显然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。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声音还在继续,不紧不慢,充满了绝望的意味。
“谁?谁在里面?”林悦鼓起勇气,大声问道。
没有人回答她,只有那刮擦声,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仿佛直接刮在她的心脏上。
难道……是李哲?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就把她自己吓了一跳。她壮着胆子,慢慢走上前,伸手想要撕开封条。
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封条的瞬间,柜子里的声音突然停了。
整个房间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。
林悦犹豫了一下,还是猛地一下撕开了封条,用力拉开了柜门!
“啊——!”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。
柜子里并不是失踪的李哲,而是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,正直挺挺地“站”在里面,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她。
她松了一口气,是自己吓自己。
可就在她准备关上柜门的时候,手机的光束无意间扫到了骨骼标本的脚下。那里,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。
不是骨头,也不是教学用具。
那是一个小小的、银质的、雕着繁复花纹的项链吊坠。吊坠的款式很老旧,看起来像是民国时期的东西。它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角落里,仿佛已经等待了许多年。
林悦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了它。吊坠入手冰凉,上面还沾着些黑色的、已经干涸的痕迹,不知是什么。她轻轻一捏,吊坠“啪”地一声打开了。
里面没有照片,只有一行用针尖刻下的小字,字迹潦草而疯狂:
“他们偷走了我的记忆。”
“他们偷走了我的记忆。”
这行刻在银质吊坠内侧的小字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林悦混乱的思绪。她瞬间明白,自己经历的记忆缺失,和李哲的诡异失踪,或许并非什么超自然现象,而是一场人为的阴谋。这个吊坠,就是民国传说和现实恐怖连接起来的唯一物证。
她将吊坠紧紧攥在手心,那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。她没有声张,而是将吊坠藏了起来,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。她知道,在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,她不能打草惊蛇。
白天,她依旧像往常一样上课、去图书馆,但到了晚上,她便开始了自己的秘密调查。她把那个银质吊坠带到一位主修历史的同学那里,请他帮忙鉴定。同学告诉她,这种款式和工艺,确实是民国时期申城一带流行的,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们戴的玩意儿。
林悦几乎可以肯定,这个吊坠就是传说中那位“姨太太”的遗物。
有了这个线索,她再次一头扎进了学校的档案室。这一次,她的目标更加明确:查找关于沈家,特别是沈家女眷的资料。在尘封的故纸堆里翻了整整两天后,她终于在一份泛黄的《申城名流录》的角落里,找到了关键信息。
沈家家主沈文良,早年留学德国,是江城著名的西医,尤擅神经科。他有过两任妻子。第一任妻子名叫白采萍,是书香门第的小姐,但在嫁入沈家几年后,便因“癔症”(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精神疾病)缠身,被送去乡下疗养,之后便杳无音信。沈文良随后娶了白采萍的表妹沈方华为续弦。
白采萍!林悦心头一震,这不就是那个日记本里出现的名字吗?虽然她已经记不清日记的内容,但这个名字她却隐约有印象。
“癔症”?“送去疗养”?这些说辞,更像是在掩盖某种罪行。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书香小姐,怎么会突然就疯了?
林悦的调查越来越接近真相的核心,她感觉到自己正触碰一个被尘封了近一个世纪的黑暗秘密。而这个秘密,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亡,反而像一株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毒藤,延续至今。
她想起了那篇关于二十年前学生失踪的报道,那名学生研究的“影响神经的草药”。她大胆地猜测,当年的沈文良,很可能就是利用了某种药物或心理手段,对他的妻子白采萍进行了精神控制,篡改了她的记忆,让她“被发疯”。而这种可怕的技术,很可能被他的后人继承了下来。
是谁?谁是沈家的后人?谁在延续这场罪恶?
林悦把目光投向了学校的管理层。她查阅了现任校领导的履历,一个名字让她瞬间瞳孔紧缩——校长,周怀安。
周怀安,德高望重的医学界泰斗,神经科学领域的权威。他的母亲,姓沈。
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了起来。沈家的后人,就是校长周怀安!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专业知识,将这所大学变成了他的实验室,继续着他外祖父那见不得光的“研究”。那些校园传说,所谓的“女鬼”,很可能就是他们为了掩人耳目,故意散播出去的烟幕弹。而那些失踪的学生,包括李哲,大概都是因为无意中触碰到了这个秘密,而被他们用同样的方式给“处理”掉了。
现在,轮到她了。
意识到这一点,林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她不是在和虚无缥缈的鬼魂作对,她面对的,是一个由校长亲自操控的、活生生的、跨越了三代人的犯罪集团。
她必须找到证据。
她想起了那个吊坠,那个叫“婉清”的女孩留下的吊坠。婉清是谁?是白采萍的化名,还是另一个受害者?她在吊坠里留下的那句话,“他们偷走了我的记忆”,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故事?
林悦再次拿出那个吊坠,仔细地检查起来。她发现吊坠的边缘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卡扣。她用针尖小心翼翼地拨弄,只听“咔”的一声轻响,吊坠的夹层被打开了。
里面不是照片,也不是刻字,而是一小块被折叠得极小的、已经发黄变脆的纸片。
林悦屏住呼吸,用镊子将纸片缓缓展开。那是一页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,上面的字迹和吊坠上的刻字一样,娟秀而急促。
“……他给我喝的汤药味道越来越苦,我的头也越来越痛。我知道,他在清除我的记忆。我必须把最重要的事记下来。后院锅炉房,第三排第七块砖。那里有他所有的罪证。我不能让他们得逞。我叫苏婉清,我没有疯……”
苏婉清!原来那个民国姑娘叫苏婉清!她不是白采萍,她是另一个受害者!这本日记,就是揭开所有黑幕的钥匙!
林悦的心狂跳起来。锅炉房!学校为了供暖,至今还保留着那个民国时期就建好的老锅炉房。
她必须立刻去那里,拿到日记!
然而,就在她收好纸条,准备动身的时候,她的手机突然响了。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她犹豫着接了起来。
“是林悦同学吗?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。
“您是?”
“我是校长周怀安。”
林悦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了。
“林同学,你的导师向我推荐了你,说你对神经记忆学很有兴趣。正好我手头有一个课题,想找个有天分的学生一起参与。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空,来我办公室我们聊一聊?”
周怀安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可亲,就像一个关心学生的长辈。但在林悦听来,这每一个字,都像是来自地狱的邀请。
他已经发现了她的调查。这是鸿门宴。
去,还是不去?去了,就是自投罗网。可不去,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拿到那本日记。
林悦深吸一口气,看着手中冰冷的吊坠,她仿佛能感受到那个叫苏婉清的女孩跨越时空的绝望与不甘。
“好的,校长。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地回答,“我一定准时到。”
校长的办公室在行政楼顶层,装修得典雅而肃穆,一整面墙的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医学专著和奖杯。周怀安就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,穿着白大褂,戴着金丝眼镜,看起来温文尔雅,学者风范十足。
“林悦同学,请坐。”他微笑着指了指对面的椅子,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,“别紧张,就当是师生间的普通聊天。”
茶香四溢,是上好的龙井。但林悦看着那青碧色的茶汤,却仿佛看到了当年苏婉清被强行灌下的那碗黑色苦药。
“谢谢校长。”林悦坐了下来,双手放在膝上,身体绷得笔直。
“我看了你的档案,非常优秀。”周怀安呷了一口茶,慢条斯理地说,“尤其是在神经解剖学上,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。这很难得。”
“校长过奖了。”
“最近校园里有些不好的传闻,说是有学生失踪了,还牵扯上一些……不科学的说法。”周怀安放下茶杯,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林悦脸上,看似随意,实则锐利如刀,“你也是医学生,应该知道,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鬼神。有的,只是人脑因为病变、压力或药物而产生的幻觉。”
他是在试探她。
林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:“是的,我也认为是谣言。李哲同学可能是因为个人原因暂时离校,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。”
“嗯,你能这么想,很好。”周怀安满意地点了点头,身体微微前倾,“其实,我今天请你来,是想跟你探讨一个前沿课题——记忆的擦除与重塑。想象一下,如果我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段,精准地消除一个人痛苦的记忆,比如战争创伤、童年阴影,再为他植入一段美好的记忆,这对于人类的心理健康事业,将是多么巨大的贡献。”
他的语气充满了对科学的狂热和对未来的憧憬,仿佛在描绘一幅伟大的蓝图。但在林悦听来,这无异于恶魔的低语。他口中所谓的“贡献”,建立在无数像白采萍、苏婉清和李哲这样的牺牲品之上。
“这……听起来很了不起,但似乎也涉及很复杂的伦理问题。”林悦谨慎地回答。
“任何伟大的科学突破,初期总是伴随着争议。”周怀安笑了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负和轻蔑,“就像我的外祖父,沈文良先生,早在九十年前,他就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探索。可惜,当时的人们思想愚昧,无法理解他的远见,甚至把他当成魔鬼。”
他毫不避讳地提起了沈文良,这让林悦确认,他已经摊牌了。
“我最近在整理外祖父的遗物时,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。”周怀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,放在了桌上。
是那个银质的吊坠。
林悦的瞳孔猛地一缩。她藏得那么好,他是怎么找到的?是宿舍里的室友?还是她身边有她不知道的眼线?
“这个吊坠,属于一个曾在我外祖父这里接受过‘治疗’的病人。”周怀安把玩着吊坠,语气变得冰冷,“她叫苏婉清,一个很固执的姑娘,总认为自己在经历一些不存在的事情。我外祖父为了帮她,费了很大的心力。可惜,最后还是失败了。”
“你把它还给我!”林悦下意识地说道。
“还给你?”周怀安挑了挑眉,“这么说,你承认它在你那里了。林悦同学,你的好奇心太重了。李哲也是这样,他无意中发现了我们设在解剖楼地下室的实验室,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。本来,我只想让他暂时‘忘记’一些事情,可他的反应太激烈了。”
林悦只觉得浑身发冷:“你把他怎么样了?”
“他很安全。”周怀安淡淡地说,“正在一个地方接受‘静养’,等他的记忆重塑完成后,他会以一个全新的身份,开始一段崭新的、快乐的人生。而你,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的。”
这时,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,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走了进来,手里端着一个托盘,上面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和一个注射器。
和苏婉清当年所面对的场景,何其相似!
“现在,你有两个选择。”周怀安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“一是像李哲一样,忘掉所有烦恼,由我们为你谱写一段新的人生;二是,拒绝合作,那我们只能采取一些更……直接的方式,来保证我们的研究能继续下去。”
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胁。
林悦看着那碗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汤药,和那闪着寒光的针头,她知道,自己已经没有退路。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,寻找着一线生机。
她突然想起了苏婉清留下的那张纸条。
“校长,”林悦忽然抬起头,直视着周怀安的眼睛,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平静,“在喝这碗药之前,我能不能问最后一个问题?苏婉清的日记,你们找到了吗?”
周怀安的脸色微微一变。苏婉清的日记,一直是沈家几代人的心病。他们当年搜遍了整个宅子,也没找到。他们一直以为,日记已经被苏婉清销毁了。
“看来,你知道的,比我想象的还要多。”周怀安的语气里透出杀意。
“我知道它在哪儿。”林悦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知道那本日记藏在哪儿。只要你放了我,我就告诉你。”
这是她唯一的赌注。用一个他无法拒绝的诱饵,为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和机会。
周怀安沉默了,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和猜疑。他盯着林悦,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。整个办公室的气氛,紧张到了极点。
周怀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,那本日记是他外祖父一生的心病,也是他这个“记忆重塑”项目唯一的隐患。如果能找到它,就能彻底抹去所有的历史痕迹。
“哦?”他重新坐下,恢复了那副学者的派头,“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?也许这只是你拖延时间的伎俩。”
“因为这个。”林悦缓缓摊开手心,露出了一小块被汗水浸湿的纸片——正是她从吊坠夹层里取出的那张日记残页。“我叫苏婉清,我没有疯……”这几个字清晰可见。她赌周怀安见过苏婉清的笔迹。
果然,周怀安的瞳孔收缩了。他示意那个拿药的男人停下。
“日记在哪儿?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“后院锅炉房,第三排第七块砖。”林悦平静地说出这个地址,她知道,这是她唯一的生机。她必须把周怀安引开,引到那个离行政楼最远、最偏僻的地方。
“你最好没有骗我。”周怀安站起身,对那个男人使了个眼色,“你看好她。我去去就回。”
男人点了点头,将手里的托盘放下,一步步向林悦逼近。
周怀安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。他太想得到那本日记了,以至于一时间忽略了林悦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。
看着周怀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,林悦的心跳到了极致。机会只有一次。
在男人靠近她,伸手想要抓住她的瞬间,林悦猛地抓起桌上那杯滚烫的茶,狠狠地泼向男人的脸!
“啊!”男人惨叫一声,下意识地捂住眼睛。
林悦趁机窜了出去,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办公室的门,向外狂奔。她没有选择坐电梯,而是冲向了楼梯间。她知道电梯很快就会被控制。
“抓住她!”身后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吼声。
林悦什么也顾不上了,拼命地往下跑。行政楼的楼梯又长又陡,她好几次都险些摔倒。她能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
她不敢回头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跑到锅炉房,拿到日记,然后报警!
当她终于冲出行政楼,冰冷的夜风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。她辨认了一下方向,朝着校园最深处的锅炉房跑去。那里是学校最荒凉的角落,杂草丛生,平时根本没人会去。
周怀安一定也正赶往那里!她必须比他更快!
身后的追兵没有放弃,林悦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喘息声。她咬紧牙关,爆发出最后的潜力,冲进了那栋破旧的红砖建筑。
锅炉房里一片漆黑,充满了铁锈和煤灰的味道。几台巨大的、早已停用的旧式锅炉像钢铁巨兽一样矗立在黑暗中。林悦打开手机的电筒,顾不上害怕,冲到墙边,开始疯狂地寻找。
“第三排,第七块……”她嘴里念叨着,用颤抖的手指在一排排松动的砖块上摸索。
就在这时,锅炉房的大门“砰”的一声被人踹开。周怀安和那个男人堵在了门口,他们的身后,还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安。
“游戏结束了,林悦同学。”周怀安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伪装,只剩下狰狞和疯狂,“把日记交出来,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。”
林悦的心沉到了谷底。她被包围了。
但她没有放弃。她的手还在墙上摸索着,终于,她摸到了一块松动的砖头。就是这里!她用力将砖头抠了出来,伸手探了进去。
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、被油布包裹着的硬物。
是日记!
她猛地将日记抽了出来,紧紧地抱在怀里。与此同时,周怀安已经下令:“抓住她!”
两个保安一左一右地向她扑来。
千钧一发之际,林悦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。她没有逃跑,反而转身爬上了身边那台巨大的废弃锅炉。她爬得很快,三两下就爬到了锅炉的顶部。
“别过来!”她站在高处,举起怀里的日记本,对着下面的人大喊,“你们再过来一步,我就把它扔进焚化炉里!”
她指着不远处一个还在运转的小型焚化炉,那是用来处理医疗废物的,炉口正冒着红光。
周怀安的脚步停下了。那本日记是他志在必得的东西,绝不能被毁掉。
“你下来,我们好好谈谈。”他试图稳住她。
“没什么好谈的!”林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“周怀安,沈文良,你们这些篡改别人记忆,把人变成疯子的恶魔!苏婉清的冤屈,李哲的失踪,今天都要在这里做个了断!”
她说着,慢慢地撕下了日记的一页,作势要扔进焚化炉。
“不要!”周怀安失声喊道。
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林悦吸引的时候,谁也没有注意到,锅炉房的阴影里,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焚化炉的控制开关。
是陈佳!林悦的室友。在林悦去校长办公室之前,她预感不妙,给陈佳发了一条定时短信,让她如果一小时内联系不上自己,就立刻报警,并把定位发了过去。
陈佳没有报警,因为她知道警察赶来需要时间。她选择了相信林悦,自己先悄悄潜了过来。
“就是现在!”林悦和陈佳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陈佳猛地拉下了焚化炉旁边的总电闸!
“滋啦——”一声巨响,整个锅炉房瞬间陷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。刺耳的警报声同时响彻了整个校园。
“怎么回事?!”周怀安等人陷入了混乱。
林悦趁机从锅炉上一跃而下,黑暗中,她凭借着记忆,向着早就看好的一个通风口冲去。
“抓住她!别让她跑了!”周怀安在黑暗中疯狂地咆哮。
林悦在黑暗中摸索,奔跑,身后是混乱的叫喊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束。她终于摸到了那个通风口,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了出去。
外面,警笛声由远及近,划破了夜空的宁静。
林悦抱着那本沉甸甸的日记,瘫倒在草地上,大口地喘着气。她赢了。苏婉清的冤屈,终于在九十年后,由她亲手昭雪。
警车包围了锅炉房,周怀安和他的同伙插翅难飞。那本日记,详细记录了沈文良当年如何为了侵占妻子白采萍的家产,与她的表妹沈方华合谋,利用尚在实验阶段的药物和催眠术,一步步摧毁白采萍的精神,并最终导致其死亡的全部罪行。日记里还记录了他对另一个发现真相的远房亲戚——苏婉清的迫害过程。
而周怀安,则完美地“继承”了外祖父的“事业”,利用职务之便,将那些试图探寻真相或不服从管理的学生,都变成了他实验台上的小白鼠。失踪的李哲和其他几名学生,也很快被警方从一个秘密的“疗养院”里解救了出来。
事情结束了。林悦办理了退学手续,她无法再面对这片埋藏了太多罪恶和痛苦记忆的土地。
离开江城的那天,她去了一趟墓地,为苏婉清和白采萍立了一块无字的碑。
临上火车前,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。阳光很好,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。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有些东西,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体里。
她走到车厢的连接处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。镜中的女孩面容依旧,眼神却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沧桑和疲惫。她对着镜子,轻轻地笑了笑。
就在她转身的瞬间,镜中的影像,似乎有那么一秒钟,和她的动作发生了分离。镜子里的“她”,依旧保持着那个微笑,嘴角咧开的弧度越来越大,眼神变得陌生而诡异。
林悦的脚步顿住了,她猛地回头看向镜子。
镜子里,还是她自己,神色如常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。
可她却清楚地听到,脑海深处,有一个不属于她的声音在幽幽地叹息,那叹息里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火车缓缓开动,载着她驶向未知的未来。记忆的轮回或许已经终结,但记忆的 echoes,却将永远伴随着她。